这句话来自于一次不寻常的采访,采访对象是美籍黎巴嫩建筑师、艺术家尼山·卡扎济安(Nishan Kazazian)。他有许多灵感来源,例如日本修复破碎陶瓷的艺术“金缮”(Kintsugi)、俄国构成主义作品以及皮特·蒙德里安(Piet Mondrian)、保罗·克利(Paul Klee)的原色几何抽象等。但最大的灵感来源还是他的家庭生活与历史。自孩提时代,文化、语言的交叠就是他生命中不断重现的主题,也推动了他日后成为职业建筑师和专业艺术家。
1971年在贝鲁特美国大学获得艺术学士学位后,他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艺术教育,1976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硕士学位。毕业后,他曾在纽约、波士顿、巴黎等地的建筑事务所工作,并在1983年创建了自己的A&A Design Group建筑事务所。目前,事务所在曼哈顿和长岛东汉普顿设有办公室,他多数时候独自工作,只是在一些特殊项目有需求时雇佣兼职员工。
弗拉基米尔·贝罗戈洛夫斯基(Vladimir Belogolovsky):我们谈谈您的个人背景。您是亚美尼亚人,出生在黎巴嫩贝鲁特。您在贝鲁特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?您住的房子是怎样的?
尼山·卡扎济安:首先,我是一个美籍黎巴嫩人;你也可以说我是黎凡特人,这指代的范围更广些;没错,我有亚美尼亚血统。我的父亲是1915—17年亚美尼亚大屠杀幸存者。1921年他6岁的时候跟着父母和两个兄弟姐妹从马拉什(现在在土耳其境内)来到黎巴嫩。家庭中的其他成员和他们失散了。我的母亲家族来自马拉什和君士坦丁堡,她很多亲戚都分散在世界各地。她来自一个教师和律师家庭,她的伯父赫兰特·萨缪连(Hrant Samuelian)是一位杰出的记者,在巴黎靠近索邦额地方开了一家很有名的书店Librairie Orientale;不幸的是,这个大受欢迎的聚会场所几年前就永久歇业了。
母亲的姑姑来到波士顿;她是阿希尔·戈尔基(Arshile Gorky)妹妹的好朋友。其他亲戚去了巴格达、叙利亚,甚至巴西。我们总是收到来自这些地方的明信片和信件。我的大伯以前常从巴黎来贝鲁特开讲座。所以,我母亲的家族有很多学术界人士,而我父亲的家族则是做生意的。父亲的母亲是家里的大家长。她建造的房子也是我出生的地方。现在。那所房子叫做 Badguer House。买下它的人将它改造成了一个亚美尼亚文化中心。我还很小的时候,父亲又建了另一所房子,我和父母、两个弟弟住在那里。那是一栋四层的楼房,首层是一个工厂,上面三层住人,每一层都有两个大公寓。目前,我正着手将二层改为博物馆,纪念家族的历史。我的亲戚们都有着很顽强的精神,坚忍不拔,他们总是创造着新希望,总是乐观向上。当然了,现在也是一个困难时期,但都会过去的。所以,我的家族历史就是分散再团聚的故事——分离与相聚。
VB:你父亲的工厂是做什么的?他对你早期进行艺术创作的愿望有什么特别影响吗?
NK:我的父亲是机械师,经营一个金属制品厂,主要生产煤气炉、普里默斯炉等,销往中东各地。贝鲁特的其它工厂也会将坏了的机器送来,他给它们重新设计零件并换上。有趣的是,我们住的房子也是他设计的,包括立面、阳台护栏金属制品等等。我的母亲会刺绣,在家里挂满了色彩斑斓的作品,她对我的想象力影响很大。所以,我的父母对我成为艺术家、建筑师的影响都很大。不过,父亲还是曾经要我继承家族生意,我说:“不可能!”[大笑]然后我的二弟接管了,到现在还是。最小的弟弟去了希腊。分离和重聚在我们家是不断重复的主题。
VB:谈到你对1960-70年代的贝鲁特的印象,你说那是未来的城市。你童年回忆里的贝鲁特是什么样的?
NK:我很幸运,在贝鲁特的黄金年代长大。很棒的经历。那里各种文化的交织融合非常丰富。例如,我经常去比布鲁斯,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,在贝鲁特以北40公里。那里有青铜时代以来各大文明交汇的痕迹——埃及文明、亚述文明、波斯文明、古希腊文明、古罗马文明、奥斯曼文明等等。在贝鲁特,我会走过一个个街区,有时一个考古遗迹旁就耸立着一座现代建筑。水果市场挨着妓院,挨着教堂,挨着清真寺,挨着犹太教堂。这样的融合生机勃勃,灿烂精彩。早在幼儿园时期,我就开始学三种字母表。小学时期,我们学四门语言。现在,我会说五门语言。我的生活很丰富,交往的人总是有着不同背景、宗教、种族、语言。所以我说,那是一个很棒的、未来的城市,但我不确定这样的融合以后还能不能再次实现。
VB:1971年,您从贝鲁特美国大学获得艺术学士学位,第二年离开黎巴嫩到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艺术教育,又学了建筑学。在您离开三年后,黎巴嫩内战爆发了。那是不是您留在美国的原因?
NK:我拿到富布赖特奖学金后,本是打算学成回到黎巴嫩的。你说得没错,是那场内战让我留在美国。不过我经常往返两国。其实内战爆发的时候我就在贝鲁特。1973年我拿到了艺术教育硕士学位,而那时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院开始接收没有科学专业背景的学生。我立即就申请了,因为早在高中之前我就对建筑感兴趣,这种兴趣在我的学习生涯中一直持续着。1976年,我获得了建筑学硕士学位。那时正是内战最激烈的时候,整个国家遭到大面积破坏,回去是不可能了。所以,我开始在纽约的SOM建筑事务所工作,他们帮助我拿到了绿卡。
VB:您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求学经历如何?
NK:我要特别指出克劳斯·赫代格(Klaus Herdeg)教授对我的影响。他来自瑞士,毕业于康奈尔大学。他曾经到过印度、伊朗、乌兹别克斯坦以及整个中东地区。所以他对中东的了解比我还深,他还了解政治上很多错综复杂的事情。他写了两本书,一本是关于伊斯法罕的,另一本写的是印度阶梯井。他知识渊博,非常迷人。他能够将不同文化进行融合,又能说出各种文化最珍贵的特征。所有学生都喜欢他。他也是我论文的指导老师。他真的对我启发很大。我的毕业论文选题是伊斯法罕的亚美尼亚居住区,最后我也的确到访了那里。我很喜欢研究不同文化的建筑传统以及它们所留下的独特印记。在伊朗亚兹德,我参观了琐罗亚斯德教的水塔和风塔,它们是今天可持续发展理念的先行者,非常了不起。我觉得大家都应该看看他们的设计,因为我们总以为这些建筑是为宗教意义而建的,实际上它们的出现都是以功能性为目的的。
VB:除了您提到的SOM,在创立A&A Design Group前您还在哪些建筑事务所工作过?
NK:我曾经工作过的有纽约、波士顿的几个小型建筑事务所,还有亲戚在巴黎的工作室。在波士顿的一家公司里,我负责为多个项目遴选艺术品,同时参与沙特阿拉伯一个清真寺室内艺术品的设计。我全权负责那个项目,还进行了展示。直到1983年,我才成立了自己的事务所,当时还有两个合伙人,现在已经分开了。我们做过的项目有房屋扩建、商铺、公寓翻新,还做一些艺术项目和艺术装置。所以,这些年来我的工作是建筑和艺术并行。后来,其中一位合伙人去世,另一位搬去波士顿,我自己留在纽约,工作室还保留着原来的名字。
我的两位前合伙人都是有建筑师牌照,而我没有。所以我决定考一个牌照,不依赖于其他建筑师。1997年,我获得了纽约州的建筑师执照,开始独立执业,只有在特殊项目时才雇佣兼职员工。同时,我开始严格选择项目,那些无法发挥创意和专业能力的项目我都拒绝了。这样我才能专注于实验性的工作,有意地模糊艺术和建筑的边界。我想向人们展示,建筑和艺术是可以交叉的,而这不仅仅是在理论上,在实践上也是如此。对我而言,艺术是感性的,建筑是功能性的,我想探索的是它们如何进行互补。我还做动画视频、艺术装置,有机会的话也会做建筑项目。有了牌照后,我更有信心了,也打开了新机遇。而且它并没有关上艺术探索的大门。
VB:您曾说过:“我的很多作品中,打碎再复原的行为反映的是跌倒又爬起来的个人经历,以及空间、社会、个人的转变。”您能举个例子吗?您是如何打破,又如何以新的方式复原的?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什么?整个行为是怎么开始的?您是否记得,还是说那只是偶然?
NK:不,那不是偶然。首先,我在提尔(Tyre)的时候有个习惯,经常会捡沙滩上的碎陶瓷片那是被地中海冲刷上岸的。那些碎片让我很着迷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灵感来源。1970年我在贝鲁特美国大学上学时就尝试把陶瓷片打碎再复原,做成了一个系列作品。后来,我又做了一个系列作品,是将雕塑打碎成两半,做光影的实验。“分离”这个概念深深地吸引着我——属于和不属于。这样的关系来源于社会、政治和环境。我们属于某处,或是不属于某处。我们要么被接受,要么不被接受。所以,打碎再复原是满足经历长久分离后重聚的愿望。这是一种重新联结、重新创造的愿望,就像我的家族一样——我的奶奶建造了她的房子,我的父亲建造了他的房子和工厂。所以,我所有的建筑和艺术作品都带有“重新联结”的元素,留有一个空间,取代、经过、转变和新的开始都在这个空间里发生。
VB:您说:“我想要通过形体、规模、光线、色彩、质感的感受渗透使表达性和功能性之间相互融合,发生转变;我想要做能激起人们感受的、诗意的、讽刺的作品。”能不能以您的一些具体作品来说明您想达到的这种效果?我想到的一个作品是您1982年做的Wood Constructions。您能谈谈这件作品吗?
NK:那时我供职于SOM,那些木材是模型室里的边角料。我通过切割和弯曲使它们产生孔洞和阴影。我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 Iron Nerves, Floating Altars,后来在楠塔基特岛做成了展览。后来,我又对木材纹理的色彩和方向进行了实验。我甚至尝试将木板和亚克力板结合起来,总之就是在原材料的基础上尝试各种创新。这些系列都不会是完成作品;我继续进行着探索,时不时又会回来继续修改。从某种角度来说,最初的想法只是一切的开始。在我的思维里,所有的想法都不会枯竭,都在不断自我重生。所以,回到你的问题——“转变”“适应”“新生命”“新形式”这些词一直都是我长久以来思考的。而这些艺术作品都不会是具象的,从某种角度来说,它们的规模可以是任意的。它们可以是桌面上的一件艺术品,也可以是一座摩天大楼。事实上,我在1994年设计的Arizona House就是以此为灵感。但很遗憾的是,那个项目有委托但没能建成。
VB:对于近年来建造的、我们周围的这些建筑,您觉得它们缺了什么?
NK:总体而言,我对近年来出现的建筑是持批判态度的。很多这些项目都是以游客为导向,很多街区都已经绅士化了,把工薪阶层居民都赶到了城市外围。就拿纽约的哈德逊广场来说,有些建筑非常宏大,也成功吸引了许多游客。但这里的街区并不是真正的生活街区,只有富人支付得起在这里生活的成本。这里的大街小巷都失去了生活气息,变成了游客景点。你刚才问我在贝鲁特的童年记忆,我描述的都是最棒的体验。但在哈德逊广场是不会有那样的体验的。我认为建筑的价值就在于能够为不同的人创造出有意义的生活环境,让他们能享受生活。所以我说,未来的城市……是我曾经生活的地方,但它还未成为现实。建筑和艺术都需要我们创造新想法。这也是我们想要做的,无论它们是否会成为现实。我希望的是我的想法能传播出去,获得新生命,这也是我一直坚持的动力。
译者:吴淑华